9/27/2009

裹 ˙許琇禎

聯合副刊        2009.9.23 - 24

◎許琇禎

 

他坐在這裡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了,老實說,他根本弄不清楚現在是幾月幾號幾點
鐘。這偌大的廳裡應該是有時鐘的,只是不知道掛在哪裡。你如果在平常時候遇到
像他這樣一個人,穿著怎麼洗也洗不乾淨的粗棉衣,兩頰凹陷顯出巨大顴骨的臉,
黑膩黑膩的功夫鞋和幾乎黏成一坨的灰白頭髮,你必然會認定他是個叫花,至少也
是個流浪漢。但是,他那雙一看就知道是新買的純白棉襪洩漏了他真正的身分,他
應該是個苦力,平常不著襪的苦力,只有在一生中難得的生死場才會穿上漿洗如新
的白棉襪。他坐在一排花頭的後面,他的後面也還是一排花頭,男的女的沒什麼分
別,全都叉著兩條腿,歪歪倒倒在一堆跟破布沒兩樣的包袱中,包袱大多是花的,
原意是為了不顯得髒,但是包袱免不了要擱在地上桌上背上,所以每個包袱都透著
濃濃的汗臭味,而且沾上各種汙漬像一張張哭花的臉,一抹就帶著鼻涕把五官給扭
在一起。每個包袱裡都有一把傘,全是黑色的,傘頭都掉了,傘面一樣沾著褪色的
汙花,傘骨彎曲,顯然吊不起任何一個包袱,但是插在包袱上就有了威嚇的意味,
好像人不單勢不孤,誰都可以操起來打,即便包袱的主人連背都直不起來,而且還
缺了條腿。

包袱排起長長的隊,不整齊,但是分量足,它們有的被他們的主人靠著,有的就擺
在大腿上,取代了人的臉和身體,有的橫橫地岔出了隊伍,氣勢嚇人,壓根連人都
見不著。當然也有秀秀氣氣地拎個單色小包袱的偶爾路過,這時候長長的包袱河就
會浮出一個一個人頭,眼睛死命地盯著,這小包袱若匆匆離去也就罷了,否則那些
看起來散漫的包袱就會立刻動了起來,把包袱間的空隙全滿上,連插個腳指頭的縫
都沒有,而且每一張長在包袱上的嘴,一定會罵罵咧咧地告訴這個小包袱,「沒事
別杵在這!」「快走快走,耽擱個啥!」小包袱大多如夢初醒如驚弓之鳥的逃走。
若賭了氣或鐵了心占便宜真給坐了下來,那就得有聾啞全套的功夫加上身強體壯,
因為這群花頭向來只嘴上厲害,誰也不肯放離了自己的包袱跑過去趕人。照例前面
被插上的包袱也只能嚷嚷一下,畢竟被人給插了隊算是個孬,嚷得愈久,自己招的
白眼就愈多。

他的包袱不算小,但是少,就一個。恰恰和跟前帶著孫女的阿太那五座山一樣的包
袱對比。阿太胖墩胖墩坐在中間,儼然一個扎扎實實的包袱,跟前後的人戰壕邊堆
的砂包隔著一公尺的距離,小女孩衣服穿得舊但是乾淨,瘦稜稜地高坐在包袱上,
安靜漠然地看著眼前時不時被包袱阻滯絆倒的人群,以及跑鬧爭搶吃食的數不清的
髒小孩。十二月早該雨雪及膝的季候意外地出著寒氣的太陽,只是冷,針鑽麻骨的
冷,從東西南北四個大敞的門吹進來,花頭躲在花包袱裡,只露出兩隻眼睛,盯著
遠處根本就看不到的鐵柵欄,少數眼力好見得著的,也認不得柵欄上那排小小的字
寫的是什麼,更何況這大廳今兒個已經擠得連下腳的地方都快沒了,武警的棍子都
氣洶洶地放在肩上,踩手踩腳挨挨蹭蹭,誰都給打過幾下,可誰也都不知道這鐵柵
欄什麼時候開,「總趕得上回家過年吧!」「這當然。」「你知今兒個初幾?」「
就快了,離不了幾天就除夕。」「這可不行,火車就得好幾天,還得轉車呢?」「
你票買幾時的?」「我也沒注意,票買了就在這兒等,也沒出這廳,算算待這少說
也半個月了。」是半個月嗎?他背著包袱跟著眼前的花頭窩了十來天,也許還更久
一些,眼看著包袱鬆扁下來,那件補丁褪色的舊襖和脫線的棉絮耷拉地露出包袱透
氣,心裡也開始急躁起來。他困在這兒總共只張嘴講了三次話,一次是找他那個在
睡著時被人踢到隊伍外的包袱,他跟身後的花頭打了照面,「有見到我的包袱嗎?
」那花頭指指五尺外的一團破布,「是那個?」「欸。」他連起身都沒有就趴拉著
伸長手給勾了回來。第二次是管理員的大腳把它踹醒,「排整齊了,睡覺也要把姿
勢坐正,你看你的腿,又臭又髒,還不縮回去。」「這就挪。」他沒想自己的白棉
襪是新的,就立刻把自己團起來,緊緊抱著雙膝,左顛右移地跟前頭五個包袱對了
齊。第三次也就是最近的一次,阿太的小孫女貓叫般的哭聲持續了好長的時間,阿
太睡得熟,小孫女扯著她的袖子哭,滿臉的鼻涕眼淚,他於心不忍,悄聲問了小女
孩,小女孩怕生,一開始還不肯說,直到確定阿太不理她,她才說「要上茅房」。
他把包袱穩穩地踩平在自己的位置上,黑傘立插著,像是個風向雞又像是個墳,這
才抓著小女孩的手到茅房去。

小女孩的手黏乎乎地出著汗,嫩軟嫩軟,把他那雙溝硬如刀的手掌給熱出血來。他
許多年沒握過這樣的手了,從七歲下田到十四歲離家,他的手是一張砂紙,磨著磨
著就長出了厚繭,和所有的東西都隔著一層,免去了被燙著的危險,自然也就不太
覺得冷。他幫小女孩脫了褲子,小心地讓她痾完尿,心裡想這要是自己的女兒有多
好。他一定會燒壺水,用手巾仔仔細細地把她的臉揩乾淨。不對,他壓根就不會讓
她哭,他要像拽著小包袱一樣把她窩在胸口,到哪兒都帶著。他那張瘦削的臉開始
紅潤了起來,傻裡傻氣地回到了包袱堆裡。

阿太整個人睡塌在包袱山上,大廳裡只剩兩盞鎢絲燈嘶嘶亮著,他看看這屍橫遍野
的花頭,把透進門縫裡的寒氣也給蒸出汗來。小女孩偎著他睡了,他把破襖抽出來
疊成一塊薄薄的板豆腐,塞在女孩的頭下,包袱裡就只剩下一些碎餅,估量只能再
撐兩天。他看看前後沒人醒著,這才脫下身上的破襖,用牙咬斷內面縫得密密匝匝
的小口袋,抓出那兩張摺得方方正正的車票。車票上印著的火車班次和位子已經糊
成一團黑黑的油墨,加上跟著破襖翻來轉去很有隨時要裂成碎餅的樣子,實話說,
就算這票沒糊他也看不懂上面印著啥,他記得跟賣票員說了日子和地點,付了錢人
家就遞給他這張紙,他恭恭敬敬地接下來,跟供奉他鄉裡田邊的土地公一樣虔誠,
當然對他這種人來說,什麼都是應該信的,相信老闆拖欠他薪水的理由,相信眼前
這堆花頭,大家排隊他就跟著排,大家說鐵柵欄開了就得擠上車,他就跟著想要怎
麼擠,但是他手上這兩張票有一張是幫他老鄉買的,老鄉跟他說開車那天他鐵定找
得著他,只現在還沒個影兒,所以他也信今兒個還不是他的車開車的日子。

算不清這廳裡到底擠了多少人,白天是花鴉鴉的一片,晚上是白灰白灰的臉和牆上
堆疊的影。沒有什麼可以從外頭進來,也沒有東西出得去,連站立和行走也已經不
可能,所以每一個花頭都絕了飲食,睡吧!睡著,鐵柵欄就要開了,他們跳過擁擠
奔跑的場面和接下來更漫長更封閉的旅程,直接來到村口的白楊樹下,遠遠喊著爹
娘家裡的,一下子就被到處貼滿的春聯給浸紅了臉。那張早就黑得連五官都無法辨
識的臉,露出了缺磨得厲害的白牙,笑了。但這笑是夢裡的,他其實是被一陣寒意
給凍醒的。

那冷來自腳邊,他睜開眼,瞧見的是一團青白青白的肉,一張小小的臉蛋,不知道
何時給弄髒了,凝成黑褐色的血成為一道傷疤自嘴流經鼻眼浸黑了他那雙白新的棉
襪,兩隻腳掌外八地翻著,踝關節處有兩處青紫,骨頭顯然已經斷了。小女孩的臉
沒有表情,只微微張開嘴巴對著他,他彎下腰把耳朵貼上去,貝殼嗡嗡地傳聲過來
,人魚的話語綿綿軟軟,一時之間,他彷彿被風揚起的髮絲拂過臉頰,搔癢倏地從
丹田燒燙起來。可他並沒有意識到這一絲不掛的肢體早已僵硬冰冷,四周的花頭俱
沉沉地睡著,因為持續不變的低溫,誰都只能縮縛著頭,在間不容髮的碰觸中毫無
交集。小女孩雕像似的屍身意外的占有了一個看起來完全舒展的空間,死亡既沒有
造成驚動和恐懼,也就不可能召喚任何敬意,它被施予出的形貌太過坦然,所以引
不起揣測、遐想和討論,尤其是在這樣一個人人緊握著車票盯看鐵柵欄後的黝暗出
口的時候,沒有人參與這個死亡,死亡因此被隔絕,成為一個不存在的問號,塞住
他的喉嚨,什麼聲音也發不出來。他就著小女孩要抱抱的姿勢把她抱起來,這才發
現她輕得抵不上一顆窩窩頭。那已經乾癟徹底的包袱,連最後的碎餅也沒有了,就
這塊發臭的包袱巾,他把它攤開來,先覆在那一大塊白麵皮上,然後翻個身,一角
從下繞過私處,像尿布一樣在背後跟另外三個角打結,把整個屁股給全露在外面。
這不行,畢竟是女孩兒家,他拆開,這次從肚臍開始,由後往前,正好繞了兩圈,
給她穿上了裙子,胸前卻整個露了出來,不只是兩顆小豆,還有一大片的爪痕。他
再拆開,這次直接把頭包住,用自己的胸臂把身子緊緊地環起來,然而,那雙凍成
了青紫色的腳丫卻一無遮蔽地垂落著。他夢遊般地站起來,眼睛無意識地掠過花頭
們的包袱,大大小小又黑又髒,但是密密匝匝,個個鼓著肚子,一點消息也沒露,
還打著一個又一個誰都解不了的結。每個包袱都有習慣的表情,醃浸著許許多多的
過往,有些拚了命的洗,想換張新的臉,卻還是兩頰消瘦露出哭相;有的披紅戴綠
描眼繪唇,也仍舊青春渺渺衣食無著地扁著。包袱裡是誰都非帶不可,又一定會用
盡的東西,不只是掏進掏出,到末了往臉上一蓋,說不上舒不舒坦,但好歹是自己
熟悉的味道。他奇怪這包袱巾怎麼就這麼個尺寸,更大些就顯得裡面的東西少,再
小些又不夠稱頭,方方正正剛剛好每個人都能不太為難的把它塞飽。但這是給那些
身上還掛著跟包袱一樣花色破襖的人說的,真要脫了個精光,包袱要拿來遮哪呢?
不怕人笑話,論理包袱巾頂多就是個裝飾,繫腰上、當綁腿、領巾,略可擋點風遮
些破,真真重要的倒還在它雖然沒名沒姓,可就是一個活脫脫的人,擺在哪,哪兒
就成了他。他想總得遮一遮,再怎樣也不能光著腳上路。包袱裡看起來什麼都有,
可就是不能拿來裹這雙筋離骨斷的小腳。他的黑臉漸漸浮出了困惑的神情,但只是
一下子,就又回復了等待的呆滯。還漏了什麼呢?那在他睡夢中發生的事,就突然
完完全全給錯過了,他明明從另一個世界走到這個世界,卻對任何一個都一無所知
、無能為力。

久久久久當他想起來她是阿太的小孫女時,阿太已經跟她的五指山一起失蹤了。有
的只是花頭包袱和包袱花頭,沒完沒了,無窮無盡,誰都分辨不了,也叫喚不來。
他想到也許是他在夢裡殺死了小女孩,也許是別人殺了丟給他?也許她就是得死,
但是為什麼那身衣服要給扒個光呢?外面的天大概是亮了!公安在這個無可落腳的
地方,拿著木棍排排站在鐵柵欄前頭。包袱們開始警覺起來,「這鐵定是要開柵欄
,你瞧,已經擺陣勢了。」「哪一班?誰去問問去?」同志,這車是開哪的,我一
個禮拜前的票,你倒是說說。甭提甭提,我半個月前的票都還沒坐上車,哪還輪得
到你。這話不對門,你想想這可不是時間問題,是車往哪兒開得弄清楚。我說你還
不知道吧有車也走不了,你沒瞧見外面雪下得沒完沒了,進不來出不去,我只想離
了這地方也許就沒下雪,往中部去肯定開得通。我往北的,那北邊現在動不動得了
?北邊鐵定動不了,你看這雪,不就是從北邊來的!

他從哪裡來?他說得出可記不得。在城裡,只要說的話聽得懂的就可以稱個老鄉,
但實際上誰都跟他家八竿子打不到一起。他懷中的小女孩年紀小,往新去舊就沒有
問題,假使不死,她的記性肯定好,叔叔嬸嬸伯伯阿姨就算離到了底,也還是親親
熱熱的叫,她跟著認識的不認識的人走,沒什麼固執,所以這漂浮流動就見不出一
點悲傷痛苦。照這樣說,他算得上是她的熟人,他帶她上了次廁所,而且還是唯一
一個發現她死掉的人。

人潮開始湧動了,柵欄附近咆哮拉扯像潮水一樣一層一層翻過來,花頭們坐著的來
不及站起來,歪著的忙不迭直起腰,包袱碰著人的臉,突然就成了盾牌抵擋著拳頭
雨傘腳。個高的撐在別人肩上往前跳,個矮的低頭往前衝,幾十天前到處跑跳的小
孩全不見了,只剩下女人的尖叫、男人的咒罵。

這是南方燠熱的大城,十六米寬的柏油路總是揚動著空氣中聚積的廢水廢氣,誰都
不曾想過這裡竟會下起漫天大雪,大廈矮屋全給密遮成一片白,無形無狀,無邊無
際,明明見著了卻不知道是什麼。人都到哪去了?幾百萬人朝朝暮暮時時刻刻在此
討生活,留下的一條一條黑煙泥渣,一眨眼全沒了蹤跡,那動著的停著的是人也不
是,他們大多穿著一式的工作服,領一樣的工資,同樣巴望著換身衣裳帶錢回家,
可是幾年過去,人耗著耗著,耗去了青春體力還有希望,只好往更遠的地方流去,
迴游不了的魚屍,停在哪葬在哪,叫聲老鄉幫我挖個坑,要不,丟到水裡也行。老
鄉,不是我說,這年頭哪兒還有空位讓你擺呢?燒燒可濟事多了,但得有錢,你攢
錢回家之前就當先攢這一條花費。

他並沒有忘記手中的兩張票,票已經濕軟成一坨再也張不開,每一個包袱開始蒸散
著酸臭,汗水滴入髮眼耳口,他胸前緊貼著的女孩裸露的身軀正一寸一寸陷進了他
的肉裡,接上了他的脊骨,他聞到一股被擠壓出來的真正的血的氣味。

他曾經期待武警公安對他叫喚一聲或投來一次懷疑的眼神,這樣他就可以更確定肩
上的包袱確確實實是給他自己包上的。但是,包袱們大多在衝撞裡破裂飛散混進了
別人的包袱,分不清了,誰拿到就歸誰吧!

鐵柵欄不一會兒就關上了,花頭們帶著包袱重新走入風雪中,車沒來,就算來了也
動不了。最要緊的是,已經是二九暝,年過了十二點就過去了,什麼都會重新變成
舊的,上工掙錢,每個人都記得把自己包好,一點口風都不露,朝之前來的地方走
去。車站大廳整個給空出來了,武警回去吃團圓飯,站務人員化成了煙。門外的雪
晶晶亮亮在風裡飛舞,肆無忌憚封鎖了門裡所有的黑暗。他直挺挺地躺在地上,被
踩爛的臉嘴角歪笑,青白青白的身子一絲不掛,只那雙白新的棉襪,好端端地穿在
兩隻垂墜的小腳上,晃啊晃的,在雪地裡踩出了鮮紅的腳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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