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轉錄自 AppendixC 看板]
愛人是地獄
◎李桐豪
星期四接到前男友的電話,他在手機那頭談論最近一次挫敗的感情。
我們偶爾聯絡,他會來電抱怨著寫作的困境,聊聊週末夜裡那些淫到出汁
的性愛冒險,當然,也不忘刺探我現在和誰在一起。
不管他打來是關懷或別有用心,我在電話中提及的夢,說過最近發生的事,
統統變成他小說的一部分。他仍有創作的渴望,卻永遠得不到滿足。他的小
說最初寫得極棒,拿過報紙的文學獎,但一登場就在頂巔,剩下來就只有墮
落的份。人生經驗追趕不上才華的腳步,我的小說家前情人,最後淪為了故
事竊賊。
我以為他最原創的作品,無非是自身在趴場當中出生入死的遭遇。因為被欲
望輾過了,受了傷,所以寫得最好。
當他說自己的故事時,低沉的聲音都讓穢土開出豔異的花,墨色一樣的夜有
斑斕的蝴蝶亂飛。捧著電話聆聽他描敘一座又一座的淫交迷宮,我的視線穿
透了眼前的黑暗,看見了美麗的少年用藥後一臉的迷糊,胯下跪著數名老人
爭食著,宛如異形寶寶飢饞地吸吮著母獸。
他說,他點燃一根菸,那個男的在煙霧中冉冉現身。短髮筋肉,衣服淡淡麝
香,大抵是鈴木一朗那路線的野郎,完全是他的菜。
他們互相引誘,擁抱跳舞,接著回到前男友租來的房間做愛。
兩個人反覆地接吻,像要把最後一口續命真氣過給對方的那種激烈吻法。他
的皮膚洶湧著一粒粒結實飽滿的雞皮疙瘩,對街旅館霓虹招牌燈光由窗外撒
下來,他們都包覆在金色光輝中。
他用了藥,身體開始漲潮,血液刷一聲湧上腦門,心跳如濤聲。他覺得一陣
暈眩,然後聽見顏色,也看見了聲音。壁紙的玫瑰花開始喘息,房間角落轟
然運轉的大冰箱成了唱歌的鯨魚。天花板上有孩子嘻笑奔跑的腳步聲,跑過
來又跑過去,如同浪潮。他房間裡的木櫃CD桌子書本都在飄浮著。
置身租來的房間,他們已在海平面底下。
那個男的撩起他的T恤蒙住了他的臉,他成了一尾目盲的魚,竄到更深的海洋
裡。一個小男孩的聲音在他耳邊說:「葛格,陪我玩好嗎?」甜甜的,怯生
生的,像不二家牛奶糖的聲音,和那個男的強悍武斷的動作完全不相襯。那
個男的俯身抱住他,以手指以舌頭帶領著他鑽入更幽祕的海溝裡。溫熱、潮
濕而柔軟的海溝。
他一直下沉下沉,沉淪到無光線的深海裡,世界只剩下那個男的的勃起、熱
燙的海溝,和無盡的黑。
所以你等於是被那個男的幹到射出來了。我說。
你應知道那是何等希罕的事,他說,完美的一夜情比真愛更為難得,人的一
生中大抵只會有一兩次這樣的極性體驗,剩下的性都只是單調的回聲和附和
了。甚至,我與你之間也沒有那樣的高潮。
我哼了一聲說,好比你那些華麗淫靡的小說只是駱以軍的回聲和附和嗎?
忌噓寒問暖,禁詰問彼此職業姓名,自床上開始,僅能只能在床上結束,離
開房間時,枕邊呢喃的髒話和情話都別帶走。相濡以沫,而後相忘於江湖。
這是一夜情的SOP標準作業程序。
但也許是藥,也許是金色海洋的意象和鈴木一朗的譬喻,他動了念。
那個男的起身穿衣服,他擅自拿起那個男的電話按了一組號碼,然後自己擱
在桌上的iPhone響起來。他笑說:「這樣你就有我的電話了。」
那你就輸了,我說,做愛後誰晚下床,誰先把問候說出口,誰就徹底地輸了。
為什麼你一定要把感情當做比賽?他說,太可悲了吧。
我說,我討厭輸的感覺,就算是作弊,我也一定要贏。
他說,如果愛非得是競技的話,那你也搞錯了較量比賽的對象,你的對手應
該是本週感情星座運勢、是如同拋物線一樣墜落的愛、是時間、是整個人肉
市場的生態,而不是你喜歡的那個人。當我把電話輸入他手機的那一刻,我
只想跟他聯手,一起去對抗些什麼的。我站在窗邊看著他走出我家門口,我
在窗口叫住他,他抬起頭,微笑,揮揮手,然後消失在夜色中。那手勢簡潔
而俐落,帥氣得像一句詩。
他傳了簡訊:「感謝夜晚的一切,週末一起吃飯?」
那個男的回:「謝謝。六日要上班,星期四吧。」
他又傳:「因為星期四見面,所以我從這一刻開始憎恨星期一星期二和星期三。」
他說,那真是又折騰又甜美的一週。星期一下午,他在敞亮的辦公室想起那
個男的就勃起了。星期二夜裡關燈之後入睡之前,他聽見牛奶糖聲音,「葛
格陪我玩」,他懷念著那個男的的擁抱,鬍渣扎人的吻,回憶又硬又濕,他
必須以手淫射出那些妄念,始能安然入眠。
星期三傍晚下班他繞到百貨公司為了即將來臨的約會買了凱文.克萊內褲。
星期四下午他上網Google一些迷人的餐廳,他像寫小說那樣想像著見面時的
狀況,在心中練習機智而幽默的台詞,排練著約會的走位,他要一個無懈可
擊的登場。
他傳了簡訊過去:「晚上約幾點呢?」
那個男的回傳:「Sorry,我今天有事,約改天吧。」
「啊。」我幾乎是咧開嘴帶著笑發出驚呼。
他打來尋求我的理解,但我卻以笑聲在他背後補插一刀。那明明是很倒楣的
事,但有時候聽到他人的不幸卻非常愉快,何況對方又是背叛過你的人。很
好,我說,我很高興現在痛苦的人是你而不是我了。
「改天吧」是一句迂迴的拒絕,出來玩的都應該知道那句話隱含的意義。但
凶猛的欲念已出籠,那是血腥的鬥牛,必須有一方死亡,才能終結一切。
為此他在趴體劫走了一個更為美麗的男孩。他擦亮一根火柴,在光芒中看見
一個美麗的男孩,他們互相引誘,擁抱接吻,回到了他的租來的房間激烈地
做愛。
他非徹底馴服他的欲望不可,野蠻地騎到男孩身上,男孩甘心成為他的座騎
,在他的胯下發出撕心裂肺的哀嚎來讚美他的鬥牛士。
Top和Btm。菊花與劍。 [1m深坑和大直 [m。虐和被虐。男人之間的性行為多殘忍,
前男友刺穿了美麗的男孩,簡直是帶著恨意去幹他,前男友於是變成了那個
男的了。
但他說他寧可是被刺穿的那個。
「愛人是地獄,被愛也是地獄。」我引用《惡女花魁》台詞說,你何苦這樣
折磨自己呢?週末時在家看看日劇時間很好打發的,一個人在家至少有大聲
放屁挖鼻孔的自由,況且光華商場日劇DVD三套四百很便宜呦,我每個週末都
要連軋好幾檔戲,讓電視上的帥哥美女代替自己戀愛,如果真的感到寂寞,
就打打手槍,這樣也可以過得很好呀。
他說,寂寞這件事情往往是這樣,一個人吃飯一個人看電影看書,生活安安
靜靜,也沒有什麼不好。但吻過了一次,享受過了那個美妙滋味,也就學會
了貪圖。日子裡有多少期待,就有多少落空,心情起起伏伏,寂寞就開始了。
他說他留男孩過夜,緊緊抱著男孩睡覺還是覺得冷,冷到睡不著的他張眼看
著角落的冰箱,轟轟然地運轉著,打從脊椎發寒打顫,比死亡還冷。
那是前一個經營小吃攤的房客留下的雙門營業用冰箱,巨大的空間,彷彿連
黃金獵犬都裝得下。他為此寫了一個叫做〈箱子〉的小說。被遺棄在馬戲團
的男孩苦練著軟骨功,他喜歡躲在衣櫃、鞋櫃,甚至是故障的冰箱裡。小說
家前男友寫著:「男孩藏在行李箱裡,企盼著被帶到很遠的地方去。他屈著
腿,雙手緊緊環抱著自己,他像酸梅一樣把自己往內縮,他以為把自己縮小
了,世界更能接納他多一些了。」
我說,你應當寫下這一切,描述那個傷口,將痛楚化做文字變成小說去賣錢,
那就是最好的報仇了。一旦你可以清楚地描述你的痛,將它邏輯化組織化,
你就可以克服它。
但我什麼都寫不出來了。前男友說。他說他唯一清楚明白的是他的瘋狂。
他開始失眠,再多的史蒂諾斯都不濟事,他側躺在黑暗中,隱約嗅到那個男
的身上淡淡的麝香,暗處裡一隻看不見的山貓來來回回地踱步。天花板上有
孩子嘻笑地奔跑著,葛格陪我玩,葛格陪我玩,葛格,葛格。他張眼等天亮,
床的邊緣即斷崖。清晨刮鬍子時,一恍神,就刮傷了臉。
那個男的穿透了他,在他的身體裡長了鬚莖,像是外星人一樣變成了他的宿
主,日子過得恍恍惚惚,他心跳變得很慢很慢,工作上的報表弄錯了數字,
捅了好大的婁子。
他說前日下班搭捷運回家,正待乘電扶梯出站之際,雪亮如永晝的捷運站裡,
他一抬頭見那個男的從反向的電梯緩緩降臨,人群獨自發著光,一臉的似笑
非笑都是嘲弄。他上樓後三步併兩步又折追回去,才知是幻覺。
他自嘲,把自己搞成這副鬼樣子,跟卡陰也沒兩樣。
卡陰。
兩個字在我的腦海速速連結到其他恐怖的地方。我聯想到了其他的事,脖子
夾住了電話,速速坐到電腦桌前在Google上打入關鍵字,刷一聲頁面跑出來。
【江中興/台北報導】
一名賣香雞排的徐姓女攤販上月偕王姓男客人返家做愛,為避免尷尬,徐女
將家中3歲熟睡的兒子抱到衣櫃,完事後卻發現男孩已悶死在衣櫃中。徐女竟
將男童屍身藏在存放雞排的冰箱27天,且照常擺攤做生意。警方昨以過失致
死和棄屍罪聲押徐女和王姓男子。
警方表示,徐女3年前與先生離婚後即在林森北路賣雞排扶養兒子,擺攤時即
將兒反鎖家中看《哆啦A夢》DVD。她說王姓男客人是他的客人,吃素,但每個
晚上都會來跟她買雞排。上月5日收攤後與王姓男客人返家做愛,因怕吵醒家
中熟睡的男童,故將男童抱到衣櫃裡,未料釀成悲劇。
徐女昨接受偵訊說兒子愛哆啦A夢,有時也會學他跑到衣櫃睡覺。她說兒子乖
巧體貼,有時候就在夜市旁的小公園靜靜地玩耍直到她下班。她休假在家會
和兒子捉迷藏,像蠟筆小新一樣玩屍體遊戲。她昨崩潰大哭,兒子沒有死,只
是在冰箱裡在玩屍體遊戲,只是為什麼都過了一個月,兒子都還沒醒來。
男童。冰箱。不二家牛奶糖的聲音。〈箱子〉。天花板上的追逐嘻笑。小說中
藏在鞋櫃裡的馬戲團男孩。我的耳畔一陣轟然,全部都有了連結。
我令他打開電腦,搜尋凶宅網。你點開那則「冰屍雞排吃下肚,雞排女攤販悶
死兒,藏屍雞排冰櫃」,打開了嗎?有沒有?你聽我說,我上次去的青雲宮記
得嗎,你去那邊找一個婆婆說要問身體──喂?Hello?
前男友沒有回答。電話那邊一片靜默。
冰櫃裡的小孩,小說家筆下的馬戲團男童,變成了幽靈,找上了他們的小說家。
我回撥電話,無人應答。再回撥一次兩次三次,都轉到了語音信箱。
我傳簡訊過去:「喂,我去睡了那個男的,替你報仇吧。」
再撥第四次第五次,前男友回電。
你在哪裡?被鬼抓了嗎?我說。
沒啦,他平靜地說,我在樓下的小公園。
半夜十二點,孩子都回家睡覺了。空蕩蕩的公園只有有一名東南亞的女子蹲在
發亮的公共電話亭窸窸窣窣地講電話。缺了一隻腿的米菲兔被丟棄在沙坑裡,
髒兮兮的,看上去很悲慘。
他坐在溜滑梯上抽菸。「葛格,陪我玩。」牛奶糖的聲音在他耳邊說。怯生生
的,彷彿小王子乞求飛行員替畫一隻綿羊那樣禮貌的口吻。他說,夏日沒有風
的午夜,無人遊樂場裡,鞦韆靜靜地搖晃起來。